第二章 李氏武氏
见他如此,我竟也不好意思再吃了,只下意识放了筷,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漆黑的韶华阁。如今细想着,那夜我是随性所至,而他却不知为何也在那处,以他的身份该不会有意窥探皇上与面首的情事……
我笑了笑,不管宜都说什么,总归是圆了这个谎:“我也有件事百思不得其解。”她微侧头看我,等着我问。我停了片刻才笑道:“婉儿姐姐是如何知道,我和郡王一定会自御花园西门而入?”
我听这雷声,竟有些心神不宁。要将书递给宜平时,却猛地收住了手:“你在宫外烧东西总会有人看见,端个火盆来,就说我畏寒。”宜平会意点头,出去了片刻就命人端了火盆进来,又屏退了其他宫婢,亲自将书卷撕开,一页页小心烧着。
李成器沉吟片刻,似在斟酌。
我唔了一声,没再问什么。
李成器听了她的话,抬头看我。
我心里暗骂了一声,却不知如何去接永泰的话。说是,那便成了我的主意,说不是……看永泰那势在必得的神情,就晓得她今日去定了。
“朕幼时也常被先生逼着背这习字八法,没想到了侄孙女一辈,还是如此。”皇上似乎想到了幼时的情景,神情略缓和下来,笑中也带了几分暖意。
皇上开了口,必是已有意赐婚,只是不知此番又是哪个要嫁入朝臣之府。坐上的公主都有些忐忑,婉儿立在皇上的坐榻后,却是神色了然。
领头宫婢是太子身边的人,今日陪着几位郡王入宫,想是得了吩咐,照应的极妥帖。永泰那处刚说要去太液池,却已有人早一步备了木船,两个太监挑灯立在船头,伺候他两个上了船。宫女太监们又识趣地让了开,独留我和李成器在回廊而行。
我随口支开了门口的宫女,向她招了招手,她果真就跑了过来。待到近前她忙行了礼,自怀中摸出一个锦布包裹:“这是永平郡王给郡主的。”
“来,到皇姑祖母这儿来。”皇上向我招手示意。
因为这侍宴,早有人用暖炉将宫内的潮湿蒸散,一室暖意融融。
她拿帕掩口,笑着打断了祖孙的对话:“女儿也和他论过习字之道,可单凭字,谁又能说得清他是不是妄臣贼子呢?您刚才也说了,文人喜好妄议朝政,那便让他们说去好了。”
两人和同来的几个郡王告辞,永泰的大哥拧眉看着她,叹了口气,随着其他人走了。
永泰黏在李成器身边坐下,像是块小膏药似的,让人哭笑不得。
我回道:“入宫前,永安曾随着家中先生读了两年书,是先生教的。”
这一日,我照例睡得极早,因着次日便是朔望,竟是一夜万般心思纠缠,朦胧间天已朦朦亮。挑开芙蓉帐,熏香炉中蜡烛已灭,浓香在厚重的帷帐内浓的化不开,头更加昏沉了。
几个郡王躬身领旨。我出殿门时,才发现漓首石刻上还残留着水渍,连日暴雨却已停了。
我应了一声,又向几位公主分别躬身行礼,坐在了靠近殿门的案几后。待坐定,我才留意到今日竟多了数个案几,尚是空置无人。
听到武氏觐见,我凝神细听。
宜平想了想,将字帖收入箱内,自箱底拿出了那一卷封皮无字的书,说:“郡主说的是这个?”我接过翻了一下,长出口气,说:“好在好在,我还以为小命不保了。这卷书要是让有心人看到,决计是个大祸。”
皇上笑着摇头,吩咐宫女开了席。
这几句话听着像是闲话家常,却是在说着已离世的两位皇子,亦是曾册封为太子,又先后被废掉的尊贵人。皇上登基前,先后废了六任太子两任皇帝,这才换来了大周朝的开国。如今细想,都是皇姑祖母的亲子嫡孙,不过是我从三岁到九岁这六年间的事。
李成器笑着回道:“没什么大碍了,明日说是要来宫里向皇祖母谢罪。”
我捧着这书卷,竟像触及他微凉的手指。窗外的落雨声渐远了,唯留了潮湿的味道。
我提裙走到宫门前,浓重的雨幕湮灭了天地。雨水顺着檐顶滑下,坠落一道道水流,我深吸了一口气,仍在琢磨明日之事,什么样的热闹,能让粱王亲自来提点,却又含糊不清?
始终在一旁沉默的婉儿适时侧身,自宫婢手中接过茶,放到了皇上面前。
我忙起身,在脑中过了一遍,才开口道:“如高峰之坠石,如长空之新月,如千里之阵云,如万岁之枯藤,如劲松倒折、落挂之石崖,如万钧之弩发……”
皇上凤眸深敛,打断她道:“太平,用膳时不要说这些话。”
我听这母女二人对阵,只能一动不动地端坐着。下意识看向永泰,却见她正咬着半个玉露团,笑嘻嘻冲我眨眼睛。李成器则在她身侧闲适地端着酒杯,被宫灯映着的脸色晶莹似玉,幽静如兰。
我暗自一惊,手不由扣紧了案几一脚。与谋逆沾边的,皇姑祖母历来严苛,他刚才的话虽然避重就轻,但如今这话却是……
我饿的不行,也顾不得客气,先吃了两块点心,喝了杯茶水下肚。他侍宴时来得晚,也是吃得极少,此时却不见有胃口,随意拨了一下便放了筷。
我见她走了,也就没再细想,盯着那百鸟朝凤,心中万分钦佩太平的胃口和勇气。在皇姑祖母面前,也就太平与婉儿能直言,可婉儿历来是顺着说,太平却总要逆着皇上的意思来。
“皇姑祖母。”我俯身一拜。
同样是皇姑祖母的儿子,庐陵王似乎运道比太子还要差些,继皇位才两个月就被贬出京,独有韦氏陪伴,子女都留在了大明宫中。当然,还有两个在流放路途中降生的公主,安乐公主被留在了韦氏身边,小一些的永泰则被送回了宫中。
宜平听见动静,忙挑开帷帐进来伺候我梳洗。待她将裙上的丝带系好后,我才有些清醒了:“这雨似乎永不会停似的,你这几日去内教坊了吗?”
我食指轻抚着杯沿,寻思着如何作答,她却忽而一笑,说:“好了,不难为你了,宜都已经都告诉我了。”她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。
“有句俗语,观其字而识其人,”李成器,道,“众人均以为欧阳通应无谋逆之心。孙儿以为此案当速审,以绝此话端。”
皇上又颔首,说:“都说了些什么?”
我闲闲地夹起块七返糕,听几个少年与皇上的对话,才明白刚才那个气不过的便是庐陵王的长子,难怪和永泰生的有五六分像。
宜平依言照办,只喃喃说:“抢了风头也好,皇上一高兴说不定就赐婚了。”
皇上淡雅一笑,和我又聊了几句闲话,才对李成器说:“去坐吧。”
武三思?论辈分,他是我舅舅,但因父亲不大热衷武家势力,走得并不近。最多是在宫中遇到寒暄几句,也是因为我常随在皇姑祖母身侧,说起来,那日狄仁杰拜相还是说话最多的一次。可他为什么单独叫走我的婢女嘱咐?
李成器躬身行礼,坐了回去。
我点头,无奈说:“老学究,脾气硬,永安和几个姐妹都被他罚过。四书、五经也是被他罚抄,才算是背熟了。”没想到那个老先生也曾是皇姑祖母的师傅。
婉儿走后,宜平才入内收拾茶具,连带将我字帖收好,边说边不住赞叹我的笔法越发好看了。我被她这一说,才猛地记起今日晨起寻她的缘由,忙道:“婉儿给我的手抄诗卷,你可动过?”
永泰正笑着坐了回去。皇上身着红金广袖,极尽雍容地侧靠在塌上,垂着凤眸听太平公主说着什么,忽而会心一笑轻摇头,抬头看我。
秋夜正凉,却响了几声惊雷。
待到醒来已近巳时,宜平早早备好一切,伺候我又收整了一番,随软轿到了绫绮殿外,我走下时,内里正传来一阵阵清透的笑声。
皇上又道:“刚才婉儿说昭庆宫已收整的差不多了,你们半月后回宫吧,这样皇祖母也不必逢年过节才能见你们了。”
我盯着盆里的火苗,一个劲儿的心疼,早知今日就多看些。
心念至此,我随口打破了沉寂:“郡王眼中的曲江,与这太液池有何不同之处?”
皇上颔首,关心道:“没什么大碍吧?”
我走到皇上身侧,被她轻握住手:“赐座。”
皇上轻叹口气,没说话。
李成器似看透我的兴致所在,微微含笑说:“见过一两次。新科进士的赐宴历来设在江畔,所以自早年便传下了一些有趣的习俗。每到宴席过半,总有人将酒杯放于盘上,辗转江水,转到谁面前就要一饮而尽,本是一二人的小伎俩,到最后却成了名扬天下的‘曲江流饮’,”他眼中带了隐隐的遗憾,说,“我与欧阳通便是在曲江赐宴相识,此时彼时,早已物是人非。”
“太平,朕知道你有怨气,”皇上轻叹口气,对不发一言的太平说:“半月前张嘉福请立周国公为皇太子,欧阳通曾极力反对,所以你始终认为欧阳通谋反一案是周国公的诬陷。朕也是武家人,你如今嫁的也是武家人,本就不分彼此,何必被朝堂上的事伤了感情。”
我忙走过去,众人却是看着我神色各异。几个武氏郡主的艳羡,李氏公主有嫉妒,亦有淡然者。太平公主只端杯喝茶,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婉儿,又扫了我一眼。我却佯装未见众人神态,只在经过躬身而立的李成器身侧时,稍有了些分神。
就在各人心思蔓延时,宫门处的太监忽然入内通禀:“皇上,几位郡王都在宫外候着了。”
待回到屋内,我特地放了帷帐,坐到床上打开那布包。是一张纸笺和一本书。
我嗯了一声,说:“都说什么了?”
李成器笑意渐浓:“我已久不吹笛了。”
披帛旋绕于她手臂腰间,随霓裳飘摇,牵扯着众人的心思。
静静盯着一页,片刻后才发现竟一个字没记住。
宫内太液池,宫外曲江畔,这是婉儿口中总提及的景致。我自两年前入京,从未有机会出宫游一游曲江,此时见这碧波接天色的太液池,却对那曲江畔更有了几分好奇。那日婉儿见他,提及宫外的芙蓉园,今日皇姑祖母亦是提及他与欧阳通在芙蓉园中的相交,想来他是曲江畔芙蓉园的常客。
嵇康的《释私论》我曾听过,因魏晋的书作多流失,从未见过完整一卷。我拿起那卷书翻开,竟有一瞬的恍惚,又连翻了数页,字迹皆与纸笺上一般无二……难道这是他亲手抄的书卷?
论年纪,论身份,这等时候都不该轮到我。
我正身上阵阵发寒,却听见玉器轻碰声响,给我上菜的宫婢已面色惨白,端不稳手中的玉盘。我心头一紧,忙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玉盘,免得她引起皇上的注意:“这菜有些油腻,帮我添杯‘神泉小团’来。”
“文人说便让他们说去吧。若没有欧阳通一案,他们也会寻些别的说,”皇上细看他,微微一笑说,“朕听说在宫外芙蓉园,你曾与欧阳通临楼而书,颇有知音之感?”
皇上颔首说:“家宴无需如此繁冗礼节,传吧。”
她吐了下舌头,便去侧头看入内的几个哥哥。
太平说的话有礼有节,毫无破绽。
我本想借着这一问转了话题,将她的疑心淡化。岂料她竟神色骤黯,立了片刻才说:“那条路我曾和一个人走过,而他恰好极偏爱幼年时的永平郡王,便猜想郡王十有八九熟知此路。若他想避开宫中大多数耳目,从那里走最安全。”
皇上没说话,抑或不愿接话。
因这话,我连着恍惚了几日,大明宫也蒙了数日阴雨。
过了片刻,远处宫婢见我们走了不少路,上前低声请示,说前方是浮碧亭,已先一步备好了茶水点心。李成器听后看我,道:“也走了不少路了,去亭中坐坐也好。”
“算了,”我将书卷递给宜平,“烧了吧,即便藏得再好,也是个祸端。”
来俊臣手中诛杀的大臣官僚不计其数,多这一个欧阳通,也不过再添个记罪的名字而已。婉儿曾说过,这不过是皇上登基前打击李唐宗室的手段罢了,只不过来俊臣对于逼供真是天赋异禀,从无失手,虽恶名在外却被人捉不到半分把柄。
“当年驸马因谋反被杖毙,女儿也如此质疑过,”太平又轻缓地补了一句:“太平只不愿见任何人都被扣上谋反的罪名,冤死狱中。”
她说话时,永泰正在吃那菜,立刻吐了出来。
“奴婢过一个时辰再来,”宜平低声说,“绫绮殿侍宴不能耽搁了。”
众人皆是摇头笑着,本是那几分紧绷的气氛,也因此尽数散了。
我想了片刻,终无奈作罢。不去便是了,何必想这么多。
“郡主才不到十二岁,怎么就教起奴婢了,”宜平也就和我说话时伶牙俐齿些,“婉儿姑娘那是名臣的后代,奴婢自然不能和她比。再说,自打皇上登基了,宫女们也就懒散了不少,毕竟咱们皇上如今是个女人,皇子皇孙们又大多不在宫中。”
皇上似乎不大在意太平的话,倒是看向另一侧的李成器,说:“成器对欧阳通的案子如何看?”她边说着,边指了手边一道菜,示意婉儿赐给李成器。
我无言,待她将月牙花贴在眉心贴好,终于长出口气,说:“早膳要吃的好一些,你去吩咐弄得丰盛些,免得我午膳不敢吃东西要一直饿到晚上。”
第四
宜平点点头,依言吩咐去了。
永泰不住向我使眼色,倒是李成器先点了头,对身后的李成义说:“既然郡主有意,你我便走一走太液池吧。”
李成器回说:“前几日去了曲江,没乘车也没带什么下人,半路遇了暴雨淋得湿透,这几日正在床上养着。因怕过了病给皇祖母和姑母,今日才没敢露面。”
腹中无食,又走了快半个时辰,当真是饿的发慌,举步维艰。
宴罢,皇上独留了太平说话。
她直起身,舒展腰身感叹说:“好在每晚都要给床帐熏香,否则有人闻见也会问的。”我托着下巴看她,只觉得这一整天心神折腾的极疲惫:“你不说我还不觉得,好困了。对了,今日我本来是去掖庭找你的,你不好好喝药去了哪里?”
宜平点点头,乖巧地将我按到装台前:“今日要陪皇上在绫绮殿侍宴的,郡主要精神一些。”我静看镜中的自己,说:“简单点儿好,今儿个不少公主来,我可不想抢了风头。”
我回了神,尴尬一笑,说:“你怎么跑到我这里了?”她眨眨眼说:“熏香味道太重了,你这里淡一些。”我将她搂在怀里,说:“也就你敢在皇上面前乱跑,也不怕受罚。”
我点头,说:“我也有些累了。”
忽然,太平几声咳嗽,呛了酒一般。
一句话,如同在心尖儿上绕了根极细的线。稍有不慎,就会勒紧致命。
众人身前的正是李成器,一个小太监正弯腰替他抹净长靴上的水渍,他本是侧头听身后少年说着话,像是感觉到什么,忽然回头看了殿内一眼,恰与我目光相撞,微微笑着挥手屏退了太监。
宜平在帷帐外轻唤了一声,我忙将那信收好,独留了书在床上:“我有些乏了,想先睡会儿。”我说完伸手又放下了芙蓉帐。
自狄仁杰拜相后,朝臣三番五次奏请改立太子,武氏嫡族的武承嗣,也就是皇上口中的周国公正是数次被奏议的人选。所以太平公主才会说起欧阳通一案,原来,不过是个引子,她真正想说的是太子改立一事。
李成器与几位郡王走入殿内,恭恭敬敬地行了叩拜大礼,皇上似乎心情极好,连连笑着让他们起身落座。除了太平细细看着他们,余下的公主都起身行礼,我刚一把拉起永泰,却被她挣开了手,一道粉色的影子就扑到了的李成器身上:“成器哥哥。”
正是出神时,池中遥遥传来阵阵笛声,飘荡在太液池上。寒水暖音,别有意境。
宫女迅速将菜品摆上时,皇上似乎并不急着起筷,反而扫了一眼众人,笑说:“太平说的不错,这一转眼都是大姑娘了。”太平则笑吟吟地接口说:“除了永泰,都是能赐婚的年纪了。”
宜平烧完,又去拿了烛剪,拨弄着没烧透的,直到彻底成了灰融入炭灰中才作罢。
烧了?我倒从未如此想过。婉儿当初偷给我时,曾说过整个大明宫也就这一卷了,还是她凭着幼年记忆写下的,若是烧了……我攥着那书卷正在犹豫时,却不期然想起那浓的化不开的目光,和他告诫的话。
我平白感叹了半天,理了理衣裙,着太监通禀后,静立片刻入了殿。
皇上沉吟片刻,说:“若至十二日再难有罪证,就放了吧。”
“姐姐,”永泰摸了下我的手,轻声说,“我哥哥好看吧?”
宫婢太监皆在远处随着,我们四人沿太液池边的回廊而行。兄弟二人不时低语着,看神情就知道感情极好,婉儿常说太子的几个皇子手足情深,如今看来果真不假。倒是庐陵王李显的几个子女,即便住的极近也从不走动,若不然,永泰也不会常往我宫中跑了。
皇上摇头笑说:“朕怎么未曾听过你好临帖?”
“好,说皇祖母明日等着他,”她笑了笑,又补了一句说,“明日是武氏诸王觐见的日子,让他未时左右入宫,刚好可以见见诸位王爷。”
婉儿说得不错,李氏武氏都在风口浪尖上,即便是她日日伴在身侧,也难说能摸准皇上的心思。而偏就因为如此,皇上总会将赐婚做筹码,两家联姻者不计其数,连最得宠的太平公主都嫁了名不见经传的武攸暨,何况是这些途有公主之名,却因父辈遭幽禁而无根基的人。
她话说的模糊不清,我却已听出‘那个人’是个身份显赫的。
我不解看她,她没有再多说,只将布包又递了递。我也不好为难她,接过布包,还未等再说什么她就一躬身跑走了。
众人告退时,她才忽然记起什么,对李成器,道:“今日隆基怎么没来?”
此一句话,众人皆噤了声,唯有屏风后的细乐喧音,缭绕不断。
永泰轻撅嘴,说:“不好,若要再见成器哥哥,要等半月后了。”
我心里不禁嘀咕了几句,这小丫头平日待她太好了,到这种时候就知道欺负我。每次侍宴众人皆不敢多吃,我这次又是一整日未食,方才吃了两口又被太子一事搅的心神不宁,正想着回去让宜平备些吃食果腹,她却要我陪游太液池?
“我是懒散了,”太平放了帕子,说,“当初这宫内可有不少人以《卜商帖》、《张翰帖》习字的。”
我细听了片刻,才笑道:“衡阳郡王怕是被那磨人精逼得,竟也吹起笛应景了。”李成器眼带笑意,道:“成义执笛以来自认学艺不精,从不在人前吹笛奏曲。如今看来,他该是被逼得怕了,才会如此。”
“郡主?”
永泰却是精神满满,不满地看着我说:“这才走了一会儿你们就累了?”李成义见状伸手捏了下她的脸,爽朗一笑说:“我也觉得不尽兴,不如你我渡舟去池中蓬莱山?”永泰忙点头,看李成器说:“成器哥哥也去吗?”
“公主说的是,”她笑说,“这大明宫中不少人都喜好欧阳询的墨迹,连入宫才两年的永安郡主也是如此,整日将欧阳询的习字八法挂在嘴上。”
太平笑笑,继续吃那百鸟朝凤。
皇上侍宴,历来冲泡的都是‘恩施玉露’,我特要了宴席上没有的,只想让她多在外走上片刻,镇定下心神。不过,太平公主说的话最多有些骇人,她怎会怕成这样?
慈悲的孝敬皇帝李弘,博学的章怀太子李贤,都带着无上尊贵的封号辞世。余下的庐陵王和如今的太子殿下,却是世人口中的平庸之辈。大明宫中传说太多,成为死后的传说,或是活着的傀儡,或许谁也说不出对错。
我听这话,脑中尽是永泰那看似撒娇,实则威逼的小伎俩,不禁摇头一笑:“那吹笛人此时肯定在怨着郡王了,郡王当年以一曲‘安公子’名扬天下,若是方才一同去了,此时吹笛的就要换人了。”
“郡主忘了?”宜平拿起早备好的熏香炉,在床帐处走了一圈,“每月朔望,武姓的各位王爷不是要入宫面圣吗?今天奴婢被梁王遣来的宫女叫走了,嘱咐了些话。”
众人方才松下的身子,又绷紧了。
宜平远看着我,我无奈颔首,示意她先回宫。
纸笺的字风骨凌然,洒然不俗,果真字如其人:“皇上素来信奉嵇康的养生之道,释私论宫内无全本,特附手抄卷以供参看。”
皇上摇头笑说:“太平,这一幕让朕想起你幼时,也是如此黏着弘。”太平神色微一黯,旋即又扬起一抹明媚的笑意,说:“我那时也想黏着贤哥哥,可惜冷得像三九寒冰似的,话都不敢说上三句。”
宜平轻摇头:“没了,只这一句。然后婉儿姑娘就来寻奴婢了。”
永泰虽平日看起来天真,却因着大明宫七年的历练,总能从话里嗅出人的心境。李成器明明说的清淡,她却听得缩了脑袋,拽着李成义的手走了。
对一个七岁的公主来说,之前的动荡都与她相去甚远。大明宫中的明媚春色才是她成长的土壤,她并不知道对于她未蒙面的亲姐姐,她是多么幸运。
我垂头盯着玉杯,看翠绿的叶子沉在杯底,极坦然。
皇上微笑颔首,说:“快坐吧。”
我尚未背完,便被皇上出声打断:“如利剑断犀角,如一波之过笔,”她眼中笑意渐深,说,“这是谁教你的?”
我颔首,道:“幼时听先生说,凡新科进士都会在曲江会宴,郡王可曾眼见过?”
李成器温和地摸了摸永泰的头,身后的少年却立了眉:“永泰啊永泰,我才是你亲哥哥啊。”永泰哼了一声,没看他。
三年前,驸马薛绍因谋反被杖毙在狱中,其次子才刚满月。大明宫中禁忌颇多,此事便是一桩,谁能想到,平白的太平公主竟自己说了出来。
“女儿若对武家有芥蒂,就不会下嫁武攸暨,”太平接着道:“对于太子之位,太平也不认为有多少争辩的余地。此次是百人上表奏请立武承嗣为太子,下次一定会有千人、万人上表。但太子之位岂是这区区表奏就能左右的?所谓太子,首先要是皇嗣,而皇嗣,顾名思义就是皇帝之子嗣。”
“来俊臣手里,历来没有冤枉的人。酷刑繁多,还偏就起些好听的名字。用椽子钉住人的手脚,穿成一线朝一个方向旋转,那是‘凤凰晒翅’”,太平讽刺一笑,拿筷箸指了指面前的一盘百鸟朝凤,“恰就像这个,不过要鲜血淋淋的多。”
宜平吐了下舌头,说:“这几日郡主总不大舒服,奴婢就寻了个借口没去。”
因着这一场话,皇上也没再提赐婚之事,在座的公主郡主私下都松了口气。
他似叹非叹,我却再不敢去追问。
李隆基是李成器的三弟,莫非舅舅那话,与他有关?可他又怎么知道李隆基明日入宫,而为何又会告知我?我越想越深陷迷雾中,摸不到半分头绪。
殿门前,宫婢们正在擦洗着玉石台阶,见我们走出忙退后到两侧躬身行礼。候着的宜平在远处瞧见我,正要上前时,我已被一只小手抓住。永泰在我身侧撒娇说:“这几日落雨,我在宫里憋得发慌,既然停了,姐姐就陪我去太液池走走吧。”
我应了一声,躺在床发呆,因着一夜未沉眠,竟是困意上涌又睡着了。
李成义笑着点头,说:“但听大哥安排。”他说完,又对我微颔首示意。我忙回礼说:“多谢永安郡王、衡阳郡王相陪了。”
李成器淡声道:“太液池美则美矣,却不如曲江的灵动。此处游玩者是天下最富贵之人,于宫外人眼中只称仙境,而曲江池畔自前朝起修建成型,自皇族到百姓皆可尽兴游玩,更似人间。”
皇上笑问:“那你观他的字,可也觉得此人无谋逆之心?”
真是个偷懒的丫头。我笑看她说:“别看不起内教坊的学问,婉儿当年就是自那里出来的。况且你借着年纪小多学一些歌舞杂技,日后给皇子们表演时说不能一步登天。”
寥寥数句,没有落款。
太平低声吩咐婢女,给永泰端了杯热茶去,又挑起狭长的凤眸,说:“前几日我命人拿来他编纂的《罗织经》细读,以醋灌鼻,烧瓮煮人,这些寻常的都让女儿头皮发麻,更别说那头钉木楔,脑裂髓出——”
那小宫婢愣了一下,忙感激看了我一眼,躬身退了下去。
李成器面色未变,颔首说:“孙儿幼时喜好欧阳询的字帖,那日在紫云楼偶遇他,便起了些兴致,一面之缘而已,还谈不上是知音。”
原来,她是想约永平郡王同去。
周国公武承嗣再如何尊贵,也是皇上的侄子,而非子嗣。
因坐在临殿门处,我恰能看见几个太监收了伞,几个少年在门口收整着衣衫,因我入宫时恰好的皇姑祖母登基后,几位郡王为了避祸,或是称病出宫修养,或是直接被遣出宫,如今看来,都是极面生的。
宜平倒吸口气,试探看我:“那奴婢把它偷拿去烧了?”
浮碧亭恰在太液池东侧,坐在亭中能隐约见未明灯的韶华阁。
我拍了她头一下,低声说:“这话也就和我说,知道吗?”
在皇上十四岁入宫前,是没有血雨腥风,后宫争宠的少女时代。我看她略带怅然的神情,竟也想起入宫前的日子,虽母亲早逝又不常见父王,却不必权衡旁人每句话的用语,每日最多忧心的也不过是背不下书,被先生责骂抄书罢了。
皇上淡淡一笑,抬眼看我。
李成器起身谢恩,说:“孙儿以为欧阳通之事,不仅是朝堂上的政事,也是民间学子之事,”他见皇上微颔首,才继续说道,“欧阳通之父欧阳询以其墨迹而誉满天下,连高祖都曾盛赞,于文人学子中更是声誉极高。欧阳通得其父真传,声名不在其下,是以,这一案已在文人墨客间广为议论,纷纷报以不平。”
躲不出这个大明宫的暗箭,也要小心躲些明祸。
永泰见我犹豫,立刻当机立断吩咐自己的宫婢:“让永安郡主宫里的先回去。”那宫婢忙躬身退下,跑到宜平身侧低声说了几句话。
此时,永泰已放了我手,扑身到踏出殿门的李成器身上,撒娇说:“成器哥哥。”李成器低头看她,淡声说:“怎么还不回去?”永泰抽了抽鼻子,看了我一眼,说:“永安姐姐想要去太液池,成器哥哥可愿一道同游?”
“来俊臣审了数日,严刑酷法,五毒备至,”她边说,边举杯晃了晃,“却仍拿不到欧阳通谋逆的罪证,如今朝中众臣连上奏折为欧阳通洗冤,母皇对此事如何看?”
天上阴云尚未散去,依稀能见晕染的月色。
我听到此处,终是明白了。
莲已谢,仅剩发黄的浮叶托着雨水,不时汇聚成一汪的水流,悄然滑到池中。每逢雨后,太液池水都会由青转碧,浓郁的望不见底。
殿内正是香烟缭绕,龙榻后,二十八个宫女持着雉羽宫扇,挑着赤金提炉,焚着龙涎和兰叶调制的熏香,身后十八个青衣拂尘的太监静候着。屏风后细乐喧音,丝丝缭绕。
待回了神,我才发现远处回廊下有个面生的宫女,似有意想要靠近。
李成器淡淡地道:“我和郡主在浮碧亭等你们。”
他神色温润谦和,却并不说话。我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慢走着,看暴雨初歇后的太液池。
谢先生仕途不甚得志,一生在武家授书,却总好说这些事来消遣。幼时听过的都不甚记得清楚,唯有‘曲江流饮’、‘杏林探花’颇显风流,倒记得极深。
宴席过半时,太平忽然说起朝堂之事。
身侧宫婢忙端上红木矮座,我坐下时,皇上才笑着说:“朕听你父王说过,教你的谢先生。谢立亭在武家多年,连朕幼时也曾被他教训过。”
我愣了一下,不解她怎么如此好兴致:“路上尽是积水,明日如何?”
这声音极好认,是庐陵王的永泰公主。
“其实奴婢不大明白,”宜平把熏香放帷帐内的案几上,学舌道,“这趟朝见要郡主务必提前些到,总有些好戏能看。”我愣了一下,不安自心底悄然蔓延:“还说什么了?”
“整日挂在嘴上?”皇上似乎极感兴趣,说,“来,给朕背来听听。”